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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与影的神圣与质朴——读《乔治·徳·拉图尔》

时间:2025-04-16 18:14:00

西方传统绘画艺术仿佛一座圣殿,那些画作总是高高在上,我们必须要后退几步,拉开一些距离,挺拔身姿仰起头,才能聆听到一种神圣话语的呢喃。观赏也是一种阅读,面对这种视觉表达时,需要的是另一套语言系统,历史、社会与人构成的多维度幻化成了构图、素描以及色彩和空间,这是对观者的邀请,也是一种考察。南大社·守望者的形视系列已经出版了两本更为现代的、更贴近我们当下思考的《马格利特》与《贾科梅蒂》,如今,是时候将目光投射得更久远一些了,而《乔治·徳·拉图尔》来得正是时候,17世纪的欧洲绘画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但这位法国画家埋藏于光影中的寓言,透过法国作家帕斯卡·基尼亚尔的笔尖,却愈发地使人动容。

本书最后附录的拉图尔年表、小传以及人物历史关系其实是观画与阅读前的铺垫,宗教历史是理解西方传统绘画的基础。该死的中世纪终于结束了,然而历史绝非一蹴而就,自16世纪开始的宗教战争太过惨烈,争夺权力的长期博弈让民众怨声载道。宗教神圣的光环在褪色,天主教改革迫在眉睫,各大教会被迫放低姿态,新教打破了传统的宗教精神束缚,慢慢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教皇威严扫地,各地不断涌现的圣人逐渐成为主角,主教们窥伺着各种教派的起起落落,从对梵蒂冈的效忠逐渐演变到帮助自己属地的国王大公们建立主权国家。彼时欧洲大陆的版图一直在不停变动,尚武甚至成为了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宗教战争之后还有三十年战争,其中还夹杂着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和洛林大公的冲突,17世纪的欧洲可以说是在战争与对宗教的质疑中度过的。

天主教式微,现代世界呱呱坠地。文艺复兴叩问了人的思想,其引发的人文主义运动是对中世纪发出的最大挑战。文学和艺术摆脱了不可亵渎的肃穆,我们的情感可以更为强烈,那种由内而外迸发的、未经雕琢的体会,在光影的一瞬中会引发更为动人心魄的效果,这种表达被称为巴洛克。

基尼亚尔观赏拉图尔的方式是非常传统的,首先是时代——“拉图尔是文艺复兴时期最后的天才之一”,紧接着是对画面表象的理解——从构图到极简场景中的一到两个角色,之后便进入到谜题——也就是画作的内容之中。迷恋巴洛克的基尼亚尔对文艺复兴并没有多少好感,其他皇家宫廷画师——如武埃或是普桑——对各种结构、细节的塑造,和企图用画面传授教义的古典主义作品不合他的口味,简单的场景和鲜少的角色才更能引发他的遐想——“他的每一幅画作都是对十字架的变形,那个周六之夜钉着上帝的十字架”。观者的目光陷入了画家营造的陷阱,烛光点亮的那一刻,所有的存在都感受到了耶稣为人类背负的痛苦。

一点光源不仅统一了画面,也限制了观者和画家的交流,艺术带来了某种清澈的寂静,这种寂静是自我的涤荡,“在寂静中跟自己低声私语,说自己的懒惰、恐惧和空虚,像个老小孩一样用肥皂清洗自己。”,拉图尔从卡拉瓦乔那里传承的是烛光,这日常生活没入夜晚后留下的光泽成为了“崇高反射”,一时间画内画外都进入了梦境。

《圣经》故事是拉图尔画作的主要内容与延展,在同时期众多画家都从宗教绘画走向世俗绘画时,拉图尔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早期作品是对技法的磨炼,如《争吵的音乐家们》《付钱》和《读信的圣哲罗姆》等,但只有以《圣经》为题材的画作才能使基尼亚尔臣服。宗教改革让人们不再对上帝虔诚,反而投向了所谓的自我精神,可作家仍笃信冉森教派和加尔默罗会信奉的原罪说才是灵魂的根基。拉图尔描绘的是“像”,而非“画”,是浓缩的生命,而非一段故事,光环融化为光晕,“暗”成为了圣十字若望言说的“无”,在“无”之中,才能真正平等地爱所有人。于是烛光前沉思的抹大拉既不是那个曾为妓女的罪妇,也不是见证耶稣复活的使者,她成为了所有女人,所有正在思考的女人。

基尼亚尔观赏拉图尔的方式确实太过传统,时代、技法和画作内容的延展在他稳健的笔触中确实打动人心。他对巴洛克的迷恋是一种对不规则的迷恋,形态各异的珍珠有着未经雕琢的趣味,就像拉图尔画中那些相貌不完美的人物,反倒成为了最真实的呈现。画家更吸引他的,或许是一种映射,与其说他在书写17世纪一位被埋没已久的艺术家,不如说作者在审视自己。少年时与周遭的格格不入是最初的共鸣,而成年后事业的辉煌更是两人的相同之处,那么之后呢?作家是否会如同画家一样,在身后被埋没数百年?这种忧虑也许就像基尼亚尔倾心的巴洛克大提琴独奏曲一般,伴随着画中幽暗的背景,萦绕在作者的思绪中。

拉图尔的绘画在技巧方面无法与同时代的大师相提并论,他对人体结构的描绘极为一般,既不够精准,又缺乏生动,内容稍微复杂些,就会既缺少把控也缺少过渡,多人物的场景中角色间甚至鲜少有层次感,直线型的画面角色铺陈更是对纷繁构图的技法性逃避……但他的巧妙在于将光影做了类似二元分割一般的处理,虽然简单,可效果出众。而基尼亚尔倾心的,除了这种可以解读出丰富内容的简洁质朴外,还有角色面貌的世俗化:耶稣只是木匠的儿子,罗马的亚列克西斯很可能是那个衣衫褴褛的盲眼歌者,身份如贵族一般的画家,幼年时不过是给父亲的面包炉添柴的孩童。对于作家来说,世俗才是至高美德的所在,这种神圣与质朴,在火光之中产生了美,被尘封数百年后,才会褪去黝黑,显现那金色的面庞。

《乔治·德·拉图尔》,[法]帕斯卡·基尼亚尔 著,王明睿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